番外:祭祀之歌
- adenkhawke
- 4月12日
- 讀畢需時 17 分鐘
已更新:4月19日
每隔數百年,當星象再度重疊、古老曆法的刻痕被時間對齊,精靈們知道......那個日子,終於再次來臨了。
即使隔了百年、千年,那份記憶仍被深深烙印在所有精靈心中。
在庫里貝爾,祭祀的時刻終於再次到來,是屬於精靈們的榮耀與信仰,也是最古老的祝福儀式。
幽藍藤蔓沿著聖樹攀生,風中夾著微微的花香,精靈們正忙著準備那場久違的大典。
那是精靈族代代傳承的儀式,藉由歌與舞向大地祈福,同時也向成年的孩子們贈予祝福。
但今年的準備卻異常緊張。
「她還在外頭?」
「是啊,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個性……說不定現在還在哪個地方迷路呢。」
「那怎麼辦?沒有歌謠的祭祀還算是祭祀嗎?」
有位長老沉吟了一下,像是想到什麼,口氣有些遲疑。
「……還是請……前任來唱?」
他剛說出口,又搖了搖頭,嘆了一口氣:「可是……歌謠的力量早就已經轉移到那孩子身上了……現在再請前任來唱,可能……祝福的效果會有差別……」
這話一出,其他人也沉默了。
長老們圍坐在木亭下,神情凝重。
祭祀歌姬已多年由同一人擔任,那歌聲承襲了母親的血脈,是靈性與祝福的媒介,極少人能取代。
正當會議氣氛陷入低潮,一道腳步聲意外打破寧靜。
「打擾了……」
格里奧提著小籃子走了進來,像是來送藥水或哪家交辦的藥材。
察覺空氣異樣後,他立刻頓住腳步:「……抱歉,我不知道你們在開會。」
說完他便要退出去,但某位長老忽然輕聲呢喃:「……這孩子,還真像她啊……」
眾人對望了一眼,現在血脈最接近的繼承者,不正是……
———
村子比往常熱鬧,花藤織著祝福的弧線,炊煙裊裊地從屋頂升起,即便距離祭祀還有大半年,但整座村子早已像過節一樣熱騰騰地動了起來。
我拎著水壺,在村口遞了兩袋藥草給熟識的前輩後,轉身走向村子東邊的那片靜地。
雖然知道這時候大家正忙得團團轉,但……我們也才剛回村子沒幾天,突然插進去幫忙反而可能幫倒忙,與其杵在一旁礙手礙腳,不如先去做點自己想做的事。
那就……去一趟吧,這是這次回來後,我最想再看一次的地方。
精靈聖地。
那片被精靈們所尊敬的空間,即使是誰都可以進去,但平時也沒幾個人會主動前往。
畢竟是聖地嘛,可不是什麼可以閒著散步的地方。
幾天前經過時,在這裡看見奇怪的光點,它們在空中緩慢地繞行,閃爍著微弱的光芒,像是……在跳舞。
不是元素反應,也不像是神施了魔法的感覺。
我那時盯著它們看了很久,卻也沒聽誰提起這件事,搞不好只是我太累了,出現了幻覺也說不定。
但我記得,我很久以前也曾在這裡......
那時是還小的時候,好像是亂跑,跑著跑著就跑到這裡來玩,結果玩著玩著,就不小心在這裡睡著了。
等我醒來的時候,天色早已暗下來,四周靜得像夢一樣。
那場夢……我到現在還記得那種感覺,卻已經記不得夢裡說了什麼了。
我記得夢裡有人在說話,她的聲音溫柔,像風,像水,像……精靈母親。
她對我說了什麼......我真的記不得了,但當時的心情還留著,像被什麼包裹住一樣,很安心,很想留下來。
我想,可能是因為這樣,我才又跑來看看。
只是今天,什麼都沒有,沒有光點,沒有聲音,連鳥也比平常安靜。
我站在原地,閉上眼,努力回想那場夢的輪廓。
「……果然是我看錯了吧。」
風輕輕拂過髮尾,也沒回應我,只留下些淡淡的香氣,彷彿是記憶中的某個片段快要抓住了,又一下散開。
直到腳步聲從後方傳來。
是溫森。
「你怎麼來了?」我轉過身。
「長老們找你,有點事要說。」
我點點頭隨著溫森的腳步去了長老們聚集的木亭。
長老們沒有兜圈子,很快便說出緣由,今年的歌姬恐怕回不來,他們希望,由我代唱。
我當場拒絕了:「……我不會唱歌。」
長老們一愣,又紛紛開口相勸。
「你小時候不是會跳那段舞嗎?還曾學著唱過旋律……」
我打斷他們:「那不一樣,那是學校最早教的祝福曲,不只是我,大家都會,舞不是重點,歌也不是,你們要的不是模仿。」
的確,我可以照著記憶跳、依樣畫葫蘆地模仿出動作,甚至硬記下音節、照著節奏走一遍。
但那不是真正的祝福。
真正的歌姬,是經過儀式繼承過力量的人,她們必須理解每段歌謠與舞蹈背後的意義,那些旋律與步伐不是表演,而是傳承,是精靈歷史的延續。
唯有理解,才能唱出有力量的聲音,才能跳出能傳遞祝福的舞。
而我,只是個普通人。
我可以模仿,但我什麼都不懂。
更何況,我從來就不是會跳舞的人,就算努力練習,跳起來也不會好看。
再怎麼說……我是個音癡,真的唱不出來。
所以,不管怎麼看,我都不可能成為你們要的「歌姬」。
就在場面快變僵時,溫森與尤利互看一眼,最後還是由溫森開口了。
「……格里他,不會唱歌,不是不想唱,是……他真的不會唱。」
空氣沉了一拍。
我低著頭,沒有否認。
祭祀這種事不能馬虎,就算是為了應急,也該找個真正能唱的人才對。
我嘆了口氣:「我真的沒辦法……你們還是找別人吧。」
說完,我轉身離開,沒有再回頭。
———
村裡依舊忙碌,花藤編成的祝福織帶早已懸掛在聖地旁的石柱上。
長老們的腳步從來都沒有慢下來,每隔幾天,他們就會來找我談一次。
有時是順口提起,有時是語重心長,有時只是把我叫到一旁靜靜看著,等我主動開口。
我一次次地拒絕,每一次都說得比上一次更堅定,直到某天,尤利也來了。
這次,連溫森也在。
「……我們想出一個辦法。」尤利一邊說,一邊遞給我一張古老的羊皮卷。
「歌的部分,我們會請前任歌姬協助,你只需要唱幾句,真的幾句就好,甚至不需要準,只要你出聲,能量或許就會啟動。」
我皺眉,正要反駁,尤利卻像早料到一樣補了一句:「不是因為你能唱,而是因為你......長得像她。」
我楞住了。
「格里,你是這麼多年來,唯一一位擁有與母親最接近外貌的孩子,那頭粉色的頭髮,不只是象徵,或許它會讓儀式共鳴。」
「你還記得歷代歌姬的特點嗎?」尤利語氣變得溫和,但語調卻無比堅定。
「除了擁有與母親相似的容貌、穩定充盈的光元素之外,還有兩項同樣重要的條件,一是歌聲的頻率必須與儀式共振,二是心念純淨,能作為祝福的容器。」
「不是唱得好不好,而是你的聲音,會不會讓儀式聽見,不是你想不想,而是你的存在,會不會讓它啟動。」
「……你們是說,我只要出現在那裡,開口就能讓祭祀啟動?」
「沒那麼簡單。」溫森開口了。
「你體內的光元素太少,無法承受完整的祝福轉化,但如果你是啟動者……我們可以協助穩定。」
尤利點頭:「我們查過記錄,若由接近母親形象之人進行初段儀式,引導祭祀開場,並由熟悉祝福結構者補唱,效果雖不如正式歌姬,但至少不會沒效果。」
他停頓了一下,補充道:「你知道嗎?在遠古的紀錄裡,其實沒有『歌姬』這個職位。」
我一怔,抬起頭看他。
「那時,祭祀沒有特定的人負責歌與舞,但後來大家發現,若是由某些特定的族人來引導歌謠與舞蹈,儀式的效果會大幅提升。」
「於是他們開始比對這些人之間的共通點,花了好幾代,才慢慢發現,那些人有些特質:長得像母親、體內的光元素穩定、聲音能與儀式共振,情感也純淨……」
「正因為這樣,他們才開始為這種特質設立一個專門的角色與傳承儀式,後來才有了現在的歌姬。」
「所以不是誰給予這個稱號,而是她們的存在,讓這個角色被建立了出來。」
「……你不需要成為真正的歌姬,你只需要成為......這場儀式的鑰匙。」
我沉默了一下,視線落在那張羊皮卷上,沒馬上說話。
但心裡有個聲音突然冒了出來:「那……為什麼不是以利亞?」
話一出口,尤利與溫森對望了一眼,似乎早就預料我會這麼問。
「他是光屬性最純的族人,元素力量比我穩定太多,你們不是說,缺少的是光元素共鳴嗎?那他不是比我更合適?」
「不行。」這次開口的是溫森,語氣很肯定。
「為什麼不行?」
「因為……」尤利看著我,語氣放緩。
「你是媒介,是形象的再現。」
「共鳴的觸發,不只是靠元素。」溫森接著說。
「那是一種……形與意識的連結,以利亞雖然擁有光,但他沒有那個形,也沒有那個氣。」
「他沒辦法讓儀式共鳴起來,就像用錯鑰匙,再怎麼用力也打不開門。」
尤利補了一句:「以利亞的光元素沒錯,是目前最純的,但問題是……他可能沒辦法對上儀式本身。」
「整場祭祀的開端需要『媒介』,某種能讓儀式意識甦醒的存在,不是能量強不強的問題,而是這個人能不能讓它開始。」
「我們曾經嘗試用力量模擬啟動,但都沒有反應,沒有那個『共鳴點』,儀式甚至不會啟動。」
我低下頭,指尖緊扣著那張羊皮卷的邊角,明明什麼都沒說,胸口卻像被什麼堵住一樣,悶得難受。
我知道他們不是在逼我,也沒有惡意,但那種被選中的感覺……實在太難受了。
不是因為我做得最好,不是因為我想做, 只是因為我「剛好長得像她」,剛好是那把「能打開門的鑰匙。」
我什麼也沒準備好,什麼也不會。
就算他們說不需要我唱完整首、就算只是一句……但我就是唱不出來啊。
我不是歌姬,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成為那種「被大家看著、在光下舞動」的人,我連站上台,都會手心冒汗。
「……你們找錯人了。」我小聲說。
這句話我心裡說過很多次,但這次,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聲音。
沒有人回話,空氣像是靜止了一瞬。
我知道他們沒有放棄,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逃。
溫森嘆了口氣,彷彿也知道,再說下去也沒用。
「……我們明白了。」他語氣平緩地說,但沒有一絲真正放棄的意思。
尤利接著說:「不是要你立刻答應,你可以再想一想,但……我們真的找不到比你更適合的人了。」
我沒回話,只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,咚咚地,像是在為什麼倒數。
「其實,也不是沒有其他孩子。」
我猛地抬頭,看向他。
心裡有個聲音浮了上來。
太好了,那就找他們去吧,我真的不行,我真的不適合。
可那個念頭才剛起來,尤利就補上了一句:「但你知道,跟你相比……你的外貌、你的氣息……都是最接近、最完整的形象。」
我原本升起來的一點點希望,像是被什麼輕輕按住了,又慢慢沉了下去。
「這場祭祀……需要你這樣的人,效果才會最好。」
他們說完這句話後便沒有再多言,只留下我一個人坐在那裡,面前攤著羊皮卷,像是攤著我逃不掉的命運。
我盯著那張紙看了很久。
那些曲譜、舞步、儀式用語……像是一層一層壓在我身上的東西,連呼吸都變得困難。
我站起身,隨手把羊皮卷合上。
「……我要透透氣。」
也沒人攔我。
我後來一個人走去了溪邊,腳邊的石頭被水流沖刷得乾乾淨淨,風很涼,明明是春天了,我卻覺得冷。
我蹲下身,看著河中的我的倒映:「……為什麼是我啊。」
我小聲地說,像是在問誰,又像是在對自己抱怨。
不是不願意幫忙,只是……我真的不行。
我不想在所有人面前出錯、不想被用那種「你會是最好的人選」的眼神看著。
那不是期待,那是壓力。
但我又想起溫森的眼神,尤利說的話……還有那張羊皮卷上,一筆一筆記下來的儀式步驟。
好像……沒人能代替。
我閉上眼,吸了一口氣。
「……好啦。」
誰也沒聽見我說的話。
我也沒說給誰聽。
之後的每一天,我幾乎都是在練習中度過的。
從一開始的簡單步伐,到後來長老們帶來的儀式舞版本,我每天都要練習好長一段時間。
我不是舞者,但長年在外任務好歹還算靈活,雖然跳得不算好,但勉強能看。
最痛苦的是......歌。
不得不說,我真的是音癡。
一開始尤利還想說「音準不重要,你只是開場就好」,但沒過幾天,他就露出了微妙的表情。
我自己也知道我唱得有多可怕。
但還是必須得練。
因為我知道,到時候全村的人都會看著我,如果我唱得太難聽,會留下笑話,也可能讓整場祭祀變成某種奇怪的回憶。
我不求唱得多動聽,至少……能站上台的時候,別太難看。
哪怕只是這樣,我也想盡力。
雖然練了這麼久,還是唱不好,但他們說,聲音裡有東西開始變了。
我也聽不出來。
但我想,也許那不是「好聽」,只是……我開始認真唱了而已。
———
陽光才剛越過山頭,整個庫里貝爾村便動了起來,今天是祭祀之日,那個族人們等待了數百年的日子。
我被尤利的敲門聲喚醒,像往常一樣換上外袍,卻發現門外已站了一排等著為我梳妝的長輩們,他們的表情比我還要緊張。
我的頭髮……已經快垂到腰了。
這半年來,為了更接近母親的形象,我沒有再剪過它。
粉色的髮絲被精油輕抹,細緻地編織成古老樣式的髮環,再以藤葉與銀紋點綴在額前與髮尾。
最後,還戴上了歌姬儀式專用的銀製額冠,那是象徵引導與祝福的標誌,額冠中央嵌著一顆細小的藍石,閃著幾乎看不見的微光,貼在我的額心位置,涼涼的。
臉上被塗上極淡的銀白紋路,眼角刷上了藍銀與金色混合的細線,唇也被輕輕地點上了顏色,那是屬於歌姬的妝飾,只有在祭祀之日才能出現。
「不會太重嗎?」身旁的嬸嬸問我。
我搖搖頭,沒說話,只是覺得有點難呼吸。
從早上到下午,我幾乎沒有休息過,不是在被喬衣服、改角度,就是反覆練著那開場的步伐和發聲。
他們說不用準,但我還是背了所有的節奏。
我知道自己的音準不好,就算只是開場,我也不想讓整件事因我而出錯。
時間過得很快忙著忙著到了傍晚,夕陽灑下的光在聖樹的枝葉間閃動,所有人都開始準備前往儀式場。
就在那時,我悄悄離開了準備區,他們太忙,沒注意到我。
我順著舊路走向聖地。
我不知道為什麼腳會自己走來,也許是想在開始之前,再讓心沉靜一點。
也許只是……最後的逃避......
風輕輕地拂過我臉頰,我靠在聖樹前坐了下來,閉上了眼。
「母親……如果妳真的還在......我今天要做這件事了。」
我說完,也不知怎麼地,就那樣睡著了。
夢境裡的光是銀白的,溫柔,純淨,像霧,又像水面泛起的光紋。
對面站著一個人……那是一個與我穿著相同衣裳、相同妝容的身影,只是……更加優雅、更加完整,不知為何,我心裡就知道她是母親了。
她的眼神很柔和。
她沒有立刻開口,只是靜靜地看著我,像是等我先開口,又像……早就知道我會來。
我看著她,一時說不出話。
「這半年,你辛苦了。」她伸出手,指尖落在我額前。
「我知道你有多努力,也知道你一直都很害怕。」
「但你還是沒有逃。」
她的聲音像風一樣,輕輕地穿過心裡的縫。
我張了張嘴,卻只能吐出一句:「我……真的唱不好。」
她輕輕一笑,牽起我的手。
「來,我們再唱一次。」
我愣住:「……現在?」
她點點頭,像哄孩子一樣,輕輕地哼出第一句旋律。
那聲音很輕、很緩,像是要把我心裡那些打結的地方慢慢鬆開。
我勉強跟著唱了一句,果然還是跑調了。
她沒有笑,只是眨了下眼睛:「再來一次。」
「……妳不會嫌難聽嗎?」
「不會呀。」
她用指尖輕點我鼻尖:「我聽過的聲音裡,你的是最努力的。」
我眼眶有點熱,但還是勉強跟著哼了第二遍。
這一次,好像比較不抖了。
她沒有急著說下一句,而是拉我在那片銀光中坐下,讓我靠著她的肩。
「你知道嗎?在很久以前,祭祀還沒有現在這麼繁複,大家只是圍著火,唱一些很簡單的旋律,說著彼此的願望。」
「祝福,不是形式,而是那種……『我願意』的心。」
「……我願意嗎?」我小聲問。
她微笑。
「你不是已經在證明了嗎?從你決定不剪頭髮、開始練那個你最怕的歌開始,就已經在說你願意了。」
我靠著她,不知道該說什麼,只覺得眼前的光越來越柔和,連呼吸也輕了起來。
她的手指輕輕撫過我的背,像是安撫,也像是一種承接。
「那首歌……你練了很多遍對嗎?雖然還是唱不好,但那不是問題。」
我垂下眼,喃喃地說:「……如果是妳來唱的話,就好了。」
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,但她聽到了。
母親微微睜大眼,然後笑了。
「你願意讓我唱嗎?」她的語氣仍然像哄孩子一樣溫柔。
我一怔,沒想到她會這麼問,下意識點了點頭,又有點慌地低聲補了一句:「……我不是說要逃,我只是……真的很緊張,我怕我會唱不好......」
她走近了,輕輕摸了摸我的頭頂。
「我知道啊,我從頭到尾都知道你不是逃避的孩子。」
她低下身,視線與我平行,眼睛微微彎起,像月亮。
「我也好久沒有參加祭祀活動了,那些歌、那些舞,我都還記得。」
「只是……我已經沒有形體了,不能像從前那樣站在族人面前了。」
「所以,如果你願意的話……」她笑著,卻沒有繼續說出接下的話語。
我也不知道為什麼,心跳得很快,像是被什麼東西悄悄抓住了。
視線變得有些迷濛,呼吸也逐漸跟著慢了下來……
像是被一雙溫柔的手,輕輕地、一步步地引著,推向某個很安靜的地方。
我點了點頭,小聲說出:「我願意。」
她笑了,眼神像霧一樣深遠而溫柔。
那一瞬間,我感覺到心跳,真的慢了下來。
像是……被誰安撫了。
她伸出手,掌心輕輕覆上我的胸口。
一股溫柔的光從指尖流入,不灼熱,也不刺痛。
只是淡淡的暖,像春天剛融雪時的風......緩緩地,將我從自己的身體中托舉了出來。
意識一點一點地遠離。
那不是沉重的墜落,也不是被奪走。
而是像一場……靜靜的交接。
我彷彿聽見她說了什麼。
但聲音很輕,像遠方的風,又像是我正一點一點沉入夢底,錯過了她最後的語句。
下一秒,我什麼都聽不見了。
———
儀式場上,人聲漸息。
聖樹根下擺滿了供品與藤編花環,所有族人都看向中心那道將出場的門。
格里奧……不見了。
溫森率先出聲:「不在?你們沒看到他?」
場面立刻一陣騷動,所有人紛紛分頭尋找,有的跑向準備區、有的往後場奔去,甚至有人連住處都來回翻查。
「會不會是太緊張了躲起來?」
「他今天早上還在啊,不可能跑遠的!」
尤利與溫森站在原地,沒有跟著動。
溫森望向遠方的山邊,眉頭皺了皺,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。
「……不對。」
他喃喃了一句,隨即轉身快步朝東邊走去。
那是通往聖地的小徑。
沒有人說過格里奧會去那裡,但溫森不知道為什麼,就是有種直覺,如果有哪裡能找到他,那裡就是了。
果然溫森在聖地附近發現了他……
格里奧靠在樹前睡著,神情平靜。
「格里?」溫森試著叫醒他。
他睜開眼的瞬間,周圍的空氣像是瞬間安靜了下來。
那眼神,那語氣,連微小的動作……都與平常不同。
太穩重,太寧靜,太從容了。
「你……沒事吧?」尤利忍不住問。
格里奧輕輕笑了一下,語氣平和得近乎脫離現實:「放心,我準備好了。」
眾人都說不上哪裡怪,但不知為何,心頭都沉了幾分。
夕陽最後的餘暉灑落下來,聖樹的光環亮起。
格里奧踏出步伐,緩緩進入場中。
他經過藤編的花環、經過排列整齊的光之石,最後站上中央。
站台上鋪著柔軟的藤毯與光之布紋,微風掠過,聖樹葉片輕輕顫動,像是預感到了什麼。
他沒有立刻站定。
反而像是試著感受身體一樣,輕輕轉了一圈。
步伐輕柔,像水漾開,手臂帶著幾乎無聲的起伏,衣袂隨風晃動。
那不像排練過的動作,更像是一種……感謝與喜悅的回應。
像是終於再度踏上這片土地的靈,透過身體,重新記起「活著」與「跳舞」的感覺。
一瞬間,場上的空氣像是亮了一層光。
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。
他站定了。
靜了一瞬……
他張口唱出的那第一個音……
如霧如銀,如星光破開夜幕。
那不是練習的音高,不是他過去任何一次的聲音。
那是……
舞步展開時,他的動作像流動的水,每個轉身、每一段踏步,皆與彩排截然不同,卻準確無比。
衣袂翻飛,銀紋閃爍,藤影隨之躍動,彷彿整個儀式場被牽動著跳起舞來。
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。
沒有人出聲。
他在發光。
他在跳舞。
他在傳遞祝福。
不……,那不是他。
那是她。
所有人都忘了呼吸,忘了時間。
只剩下一雙雙眼睛,被那光與舞所牽引,彷彿整座儀式場都被那份寧靜所擁抱。
沒有人記得原本排定的曲目、彩排的節奏,也沒有人出聲提醒……因為沒有人想錯過那個瞬間。
甚至連時間都忘了流動。
直到最後一聲尾音落下。
銀光隨聲微微顫動,像潮水退去般緩緩褪散。
下一秒,格里奧像羽毛一樣,輕輕地倒下。
這時,才有人驚覺……儀式,結束了。
———
我是在溫森旁邊醒來的。
他守著我,一臉「我睡三天了」的疲憊。
「你醒啦,還好嗎?」他語氣像鬆了一口氣。
我撐著坐起來:「……怎麼了?」
「你那天跳得超棒,大家都嚇到了。」
「我……?」我一怔。
我沒什麼印象。
尤利也走了進來,手裡還拿著藥瓶,語氣一樣輕:「你唱得也很好,雖然……不像是你平常的語調。」
我低下頭,握了握自己的手,手裡什麼都沒有,空空的。
可我的身體……比從前任何一次都還要疲累,像是整整燃燒過一場,又被什麼抽光了所有力氣。
「你還記得當晚發生了什麼嗎?」尤利一邊將藥瓶放在床邊,一邊問我,語氣很是柔和。
我搖了搖頭。
「你真的不記得了?」
溫森蹲下來看著我,眉頭微皺,表情說不上是擔心還是……震驚。
「你從出場開始,整個人就不一樣了……連舞都是現場跳的,完全沒照排練來。」
我愣了下,想說些什麼,卻發現腦子裡一片混亂。
「我……只記得,我去了一趟聖地,然後……好像,睡著了。」
「在聖地找到你的時候,你整個人都像在發光。」
溫森的聲音低了點:「連眼神……也不是我們平常認識的那個你。」
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很輕,像是自己也不確定是不是該這麼說。
「連說話也不一樣,我們本來還以為你是太緊張才變沉穩……結果你唱出第一句之後,現場整個靜到連風都停了。」
我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嚨。
「唱了……?我唱了?」
這次換以利亞開口,他站在窗邊,語氣比平常還要輕:「很穩,很準……也很美。」
我抬眼看了他一眼,卻說不出話來。
腦海裡一片空白,像是那晚的記憶,被柔光覆蓋過、撫平了,什麼也抓不到。
「我真的不記得了。」我低聲說。
尤利遞來一杯水,我接過來喝了一口,然後靠回床邊的枕上。
「我現在……只覺得很累。」
是真的很累。
不是那種跑完訓練後的疲憊,而是連魂也像被抽走過一樣的虛空感。
我閉上眼,只覺得四肢發軟,像還沒完全回到自己的身體裡。
耳邊仍隱隱迴盪著那道聲音,像是夢裡最後殘留的餘韻,又像是,誰留在我心裡的一句話……
我靠著枕頭,看著遠處的聖樹。
風拂過髮絲,我抬手摸了摸額前的頭髮,才發現它似乎又長了一些,顏色也更淡了些……不是原本的粉,而像是混入了銀光似的淺色。
手背上,似乎有細細的光紋閃過,像祭祀當晚那片光雨的殘留,不是魔法,也不是傷痕,像是某種……尚未消散的記號。
村子裡開始有些傳聞。
有人說,那晚降臨的不是格里奧,而是母親的影子。
也有人說,那是過去祭祀中從未出現過的共鳴,或許真正的「母親」,曾經藉由某個媒介再次踏上大地。
他們在猜,也只敢猜……因為那不是什麼能被證明的事。
但每個人都知道,那一夜的舞與歌,與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。
我偶爾會做夢。
夢裡是一大片白色的光,裡面什麼都沒有,沒有聲音,沒有形體,只有一種很安心的感覺。
彷彿有人一直在那裡,看著我,沒離開過。
我把髮束輕輕繫好,走出房間時,看到村裡的小孩站在廣場上,模仿著那天的舞步。
我停下腳步看了一會兒,忽然有種說不上來的熟悉感。
那些孩子的動作……像極了從前的我。
我笑了,暖暖的。
這場祭祀……雖然一開始是個意外,忙了大半年,唱也唱不好,跳也跳得跌跌撞撞,但現在想想,好像也不是什麼壞事。
風兒突然吹起。
那條原本繫得好好的髮束被吹鬆了,滑落下來,整束髮絲順著風滑落肩頭,一直垂到腰際。
我愣了一下,下意識伸手去接,卻只抓住了半截。
指尖掃過髮尾那微微捲起的弧度,一種說不上來的情緒湧了上來。
好像……真的結束了。
「……好了,祭祀也結束了。」
我低聲說,語氣像是對風說的,又像是對自己。
「是該去把頭髮剪短了。」
我彎下腰,撿起落下的髮束,指尖緊緊握了一下,然後轉身離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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